作者：杨 晴

作者杨晴近照

蝙蝠没有眼睛，照样捉虫。

我虽然视力不好，上帝也一定给了我其它本领。我的那些盲人朋友都是在做按摩，我也去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按摩的工作时间同孩子放学时间重合在一起，去工作我就不能在家陪伴和管教小孩；好好当一位母亲，这永远在我的价值观中排在第一位。既然儿子还小，需要妈妈的陪伴，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因此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视力差也不是绝对的坏事，我与外在的那种表面和物质的世界越来越远，而精神的世界却越来越宽广。痛苦是深沉的，但我所拥有的快乐也是直接到达灵魂的，也是深沉的。

在视力好时我开过管理咨询公司，帮助企业解决人力资源管理上的一些问题，随着视力的下降，难以为继。咨询需要沟通，看不见别人表情，人家讲话的真实意图就无法准确领会，而中国人又是永远不会把话讲明白的一个民族。如果不能明白别人的话外之意，弄懂对方真正需要什么，这个业务是做不好的。在非常长一段时间，我真的不喜欢同眼睛正常的人打交道。他们总是不大爱把话讲明白，话到嘴边要留三分，他们的嘴上永远会说好好好，但却会在肢体或者表情上再摆出一个不愿意的神态来表达他的真实态度，我看不见那个不愿意的神态，就会相信嘴上讲的好好好。最后发现，原来不是这回事，上当受骗的感觉充满心头，会觉得这人怎么是满口谎言，明明不可以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明白告诉我呢，浪费我的感情和时间精力，让我在人际关系中充满了挫折。后来通过学习中国古代哲学，也理解了这就是中国所特有的文化现象，如同中国的国画，讲究留白，讲究含蓄，永远不会赤裸裸的将意思表达出来，永远意在言外，需要人去领会去揣摩。自己一厢情愿希望对方坦诚相待，把什么都用语言讲明白，这在中国社会实在是一种幼稚。但这一点确实是盲人在同明眼人的人际交往沟通中最大的障碍，很难克服。

同公安局打了两场官司，意外发现出庭打官司这个活儿没有那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色彩。法庭上并不需要太多察颜观色，而且没有什么含蓄好讲，所有真实意图都要表露无疑而且要白纸黑字地写在诉状上。诉讼其实也是非常一种简单的沟通方式，用以解决双方争议。这还是个自由职业，我可以宅在家里办公，也不影响我早晚接送小孩。

曾经有过管理咨询的经验，让我有着非常清晰的思维和分析判断能力，这其实与律师也是相通的。当事人是碰到了各种难题，需要人指点迷津，希望通过法律程序得到解决。从这种角度，我自信有能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但是无论如何律师究其实质仍然是提供一种法律服务，眼睛不好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也必然会降低我的服务质量，如何让当事人选择我，信任我，对我的服务满意呢？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事人总是遇到人生难题，处于一种困境之中，才会向律师寻求帮助，购买其服务；那我一定要诚实以待，以诚信为本，凭良心运用自己的法律知识和能力全心全意地去帮助对方。眼睛是我的缺陷，很明显又无法改正，我只能用很明显的优点去弥补。我的法律要比别人学得好，运用得更好，比别人更用心，同样也能获得当事人的认可和信任。而且视力不好，也让我拥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本能，或者是第六感，在事情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时，我总是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找到事情的实质，做出判断，而且我这种判断十之八九在后面都证明是正确的。我的好多朋友经常让我为他们出谋划策，我十之八九都能有些非常有用的办法提供给他们，并且能准确地预测出事情未来的发展轨迹，让他们早做准备。他们很奇怪，总是开我的玩笑，说我这瞎子实际上比谁都看得明白，这么能掐会算可以当算命先生。所以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一个缺陷必然给你一个优势。相信自己，生命必定有其强大的出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干就干，我开始学习法律，报名参加深圳电大的法律本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法律 ，司法考试这么难，想读完电大再去参加考试。真是没有预料到自己能够一堂课都没去上，全凭自学通过了司法考试。这要感谢我可爱的儿子，他真是望母成凤，从我买回第一本法律书，就立刻就向所有人老师同学和小区邻居宣布，我妈妈在家学习法律以后要当一名律师，别人说好难啊，你妈妈真勇敢，这敬佩的语气直接转化成对我的追问，你什么时候当律师啊？直接将我逼上参加司法考试的梁山。老爸老妈也推波助澜，趁热打铁，立刻给我寄来一笔巨款，让我去买书买材料，买将书转化为电子文档的设备，以方便我在听书机里听书。为了亲人们的殷切期望，当个货真价实的律师，我也拼了，当年就报名参加司法考试了，心里想着尝试一下。

很多人说法律枯燥，对于我而言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世界。

法律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解决问题的思路，利益的分配，种种制度的设计真是精彩绝伦。越学，就越理解社会这个复杂的机构是如何运作，法律是一种理想化的社会运作方式，它提供一种非常实用和解决问题的视野。如果说哲学是务虚的，是一种大的策略和方向，法律却是现实社会中的骨架和脉络。我真正的热爱上法律，热爱法律精神所蕴含的美好追求，深深体会到法律是人类最为伟大的发明。法律在实体上追求公平正义和秩序的价值理念；而程序法中所蕴含的众生平等，体现了对人的真正尊重。我埋头学着法律，如同鱼儿回归了属于自己的海洋，内心充满了自信和成功的希望。

认真学习了几个月法律之后，就参加了2012年司法考试，虽然试卷在我眼中是如此残缺和变形，连猜带蒙那年我还是得了337分，还差23分就可以通过了。对于这个分数，我真是欣喜若狂，虽然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的判断很多时候是正确的，我知道老师想考什么，要什么样的答案，再在ABCD中选出来；只要多加训练，增加熟练程度第二年我有绝对有信心通过，而且会是高分。这个成绩也让爸爸妈妈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自从我眼睛查出视网膜色素变性，又因此而离婚独自在深圳抚养小孩，总是让父母为我操心担心，现在我终于又有希望成为那个令他们骄傲的优秀女儿。

在学习的同时，我还成功地办理了两个案子。表嫂的侄子刚满十八岁，在武汉的一个工地受伤，肾被切掉了一个。在我介入前，那单位只愿意按照工伤保险条例赔十几万。后来我全面了解了案件的情况，同他们谈判，最后成功为受害者争取到了四十万的补偿。

最有难度的案子就是发生在广东的工伤抚恤金纠纷。当事人的丈夫十多年前在广东打工时摔死了，当事人那年同单位签合同同意按照每月给300元抚恤金，到现在还是300元，当事人觉得太少了，想增加一些。她咨询了好多律师，都说这事过去这么久，自己当时签字又是同意的，此案的胜算并不高，要从湖南到广东，律师办案费用也是非常高。她通过表嫂侄子那个案件解到我，看我是否可以帮一下她。我敢接她这个案子纯粹是因为她找了好多律师咨询过，前景都不乐观，我就做个好事，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自己尽力就算做不成，料想她也不会埋怨我。

我让她在湖南给我做了一份全权委托的公证书，全权代表她同那个单位进行谈判和沟通。经过多次艰难的谈判，我最后成功代表当事人与那单位签订了一份补充协议，他们将金额增加了到九百多元，并保证以后会随着社会平均工资的调整而增加，对于过去少给的年份连本带息另外补足两万给我的当事人。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当事人最后要将单位多补的两万给我一半，我坚持不要。当事人心里过意不去，总是叫他儿子到广东打工时给我捎带农村土鸡蛋，土鸡，千里迢迢坐火车送到我家来。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收下了这份心意，这份来自异乡的真诚和温暖。还是儿子的话最令人喷饭，他感叹着：妈妈，你知道吗？我终于也盼到有人给我们家送礼了；我们班那谁谁总在我面前说，他们家成天有人送礼。

杨晴与儿子在一起

这两个案子的成功，让我做回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能干的，有所担当，能为别人奉献付出的自己；儿子再也不介意我拄着盲杖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到处去同别人讲，我妈是一名好律师，专打疑难案件。原来帮别人同时也帮了自己。

我深深地体会到能够成为一名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有能力帮助别人又是多么开心的事情，这就是生命的价值。我也不再抱怨社会的对残疾人的歧视，尊重从来就是要靠自己去赢得，别人施舍的同情目光中找不回自尊。

我就这样心安理得接受了命运安排，成为一名残疾人；但我不是残废，因为我一样也有能力帮助他人。这件事让我确定了自己的律师之路，在这五年内只考虑好好地办案做事，不考虑赚钱。钱是贱胚，你不想要时，它会主动跑到你这儿来，千万不要去求它。

哲学让我想明白我应该好好爱自己，每个人的出生和存在都是难得的奇迹，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地爱自己；服务社会，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则让我感觉到躯体上的残缺，并不影响我活出生命应有的精彩，依然可潇洒走一回。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那晚在梦中我变成了《庖丁解牛》中的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2013年终于克服了万般艰难，我终于以402分成绩终于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在得知分数的那个晚上，我尽情地痛哭一场。

就让这首小诗作为此文的结尾：

如果想哭泣那就让泪水尽情地流，
　　泪水能流尽所有的悲哀，
　　默默地承受吧，
　　所有不幸都会过去，
　　就如同那些欢乐时光。

如果想哭泣那就让泪水尽情地流，
　　请相信生命是最坚强的花朵，
　　无论历经多少风雨，
　　总也能绚烂地绽放，
　　即使无人欣赏，
　　谁又能否认它的美丽。

如果想哭泣那就让泪水尽情地流，
　　不经历苦难的人生，
　　无法体会这平凡中也有惊人的绚烂。
　　正是痛苦延展着我们生命的深度，
　　增加着我们幸福的甜美。

 (责任编辑 温凯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