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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故事(小说)——胡英

2018-03-02

 

他和她最初的相识就是在这公园的小径上。

正是早春二月的季节,他不小心摔折了腿,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之后,便到这园中来散散步活动活动睡疲了的筋骨,呼吸些清新的空气。他喜欢清晨园里弥漫着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架了单拐,拐进小径旁的树林,在树木与树木之间,有一些木椁样的石凳,他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惬意地抬头望望天又望望近旁这颗茂密深秀的参天古树,有鸟儿在头顶上盘旋欢鸣。他不禁陶醉地笑了起来。笑意盎然地注视着园中的一切。她就是在那一刻不经意间走进了他的视线,他看见她从小径上缓缓的、慢慢的走进这清幽的小树林,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那时候,他不知道她已在这条小径上走过了十年。他也不知道她看上去那么健康的一双腿怎么走起路来会扭曲得不成样子,他惊诧于她的美丽与残疾并存。

“多可惜呀,”他坐在那儿叹息道“挺美丽的姑娘”。

然后,他就不经意的年开头去听林间此起彼伏的鸟儿的歌声去了。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她挺吃力地走了进来,在他近旁的古树下站住,鸟儿们的清脆的歌声也吸引了她,她将目光投向幽深的树林,嘴角荡起一丝甜美的笑意,而表情又是那么沉醉。

“唉,挺漂亮的女孩。”他心里又叹息了一声,走了。

以后,他常在清晨到这园中来跑跑步,走一走,他总能碰见她低着头盯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在小径上神情专注地走着,偶而停下来,看看四周的风景又抬头望望天,她对着天空微笑的样子总使他想起油画里天使的微笑,有好几次他从她身边走过,想跟她打个招呼,算是认识了,可她总是视而不见。她根本就没正眼瞧过他,她的目光不大投向人群,而是总爱投向远方,长久地注视远方,表情恬静,目光却时而清澈时而迷茫又总带着些淡淡的忧伤。

她最初吸引他的就是她这含着淡淡哀愁的目光。

他默默的、长久的注视过她,而她一无所知。他很想主动地问候她一声,想走近她和她成为朋友,慢慢地去读她目光里的欢乐与哀愁。仅此而已。但他又怕惊扰了她,她是个安静的姑娘,却也是个看上去有些冷漠的姑娘。直到有一天早晨,她不小心摔倒在园中那凹凸不平的小径上,他飞快地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她才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他。

“谢谢你扶我起来。”她说。目光有些慌乱而羞怯,表情却依然沉静。

“嗨,不必,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他显得很随意。

“早就认识?可是我真得不认识你。”她有些惊诧。

“现在不就认识了?其实我们天天碰面,只是你缺少发现。”

“我一向只认得路,却不大认得这路上的人。”她冲他抱歉地笑笑。目光穿过树林,有风正从树林轻轻吹过。

他陪着她慢慢地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起她的名字、生活状况,她多少显得有些紧张和惶然,只顾埋头走路,偶而站住,冲他淡淡一笑:”一个人走惯了,还真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同行。”

“你就当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散步聊天好了。”他很随意地说道:“别担心,我不是个骗子。”她抬起头望望他,又是淡淡一笑。

日子就这样淡淡的来来去去,他和她常常在这园中的小径上相遇。有时他陪她慢慢地走,她的话语也慢慢地多起来,他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个挺幽默的姑娘。说起笑话来竟象个开心的小孩子笑个不停。日子久了,自然也就象老朋友一样,坐在园中那株古树下,谈天说地的,也说各自心里尘封的往事和心事。

他对她说过,他爱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那是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可惜爱情不抵金钱的诱惑,女孩最终嫁了个港商。他曾经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如今仍不敢轻谈爱情。她笑他是痴心不改,旧情难忘,他只是摇头不语。

他后来对她说过:他喜欢那种文静娴雅的女子,就象《雨巷》里那结着淡淡哀愁的如丁香花般的姑娘,“就象你这种类型的。”他说。

她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很多时候,她都是听他淘淘不绝地说着,她一直是他最好的听众。有时候她也对他说起沉沉的心事,飘逸的梦想,内心的欢乐与忧愁。他默默地听默默地注视她,她的清澈又凄楚的眼神,总使他心痛。

什么时候这眼神已悄悄刻在了他的心上,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秋天他睬着小径上的落叶徘徊了又徘徊,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安静地走开。她依然在这小径上缓慢地走着,依然恬静地对他微笑,有时候甚至也象个小妹妹劝大哥哥一样对他说:别再痴心等下去了,要不要我给你当红娘?

他听了有时会莫明其妙地生气,恼怒地瞪她几眼,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笑,径自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掉。她只能让自己头也不回地走掉,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和深藏的爱恋。爱上一个人,最好是安静地离开,永远都不让他知道,有些爱是只能在心里生长而无法在生活中存活的。一路上她听凭理智的告诫没有回头,但是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身后跟随。

秋天的雨绵绵密密的裹着丝丝的寒意来了,雨天她便很少出门,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看书画画,很久没见着他了,也没了他的消息,她以为他已经将她遗忘在这冷雨敲窗的季节里了。他却突然而然地来了,一副兴冲冲的表情。

“刚出了趟远差回来 ,你怎么样?还好吗?”他站在她身旁问她。她慌忙地想收起画夹,却被他拦住了,她内心的所有秘密都藏在这幅题为《爱之梦》的画里。画面上只有两个牵手的背影正走向远方,沉郁的色调中又透着朦胧的亮光,她在那朦胧的光影中题了两行行云流水般的字:我喜欢默默地注视着你默默地被你注视着;我喜欢被你深深地爱着深深地爱着你。

这似乎也是他的爱情梦想,他想告诉她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表白。她一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象他们平常在林间散步一样,平稳、缓慢,中间却长久地隔着根拐杖。

腊梅花开的时候,他去山上悄悄地采了些回来,准备送给她。天冷了,她就很少出门,两条腿冻得象冰。总让她觉得日子难过。他常常带了一些书和音乐去看她,她告诉他,她最爱的是梅花,还有雪天,她出生在那样的季节。

他带着盛开的梅花叩响了她的门。她欣喜地象个天真的孩子。他含情脉脉地细细打量她:粉白的素脸,浅白的毛衣,配这嫩黄艳红的梅花,还有那灿烂如花的笑靥,美得眩目。他真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说“生日快乐”。她低着头辟开他如火般燃烧的眼神。他又说“我还有一样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把眼睛闭上。”她想挣脱他的手,但眼睛却乖乖地闭上了。

他轻轻的将她拥入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然后,然后……

她哭了。他对着她耳语:“等开春了,我带你去看海。”

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听他强烈的心跳。“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场易碎的梦?”她轻轻地问他。

春天快来的时候,他们的梦果真是要破碎了。他的母亲拼死斩断了他和她之间的爱之桥。汹涌的河流迅急而来,他和她挣扎了太久,却只能隔海相望。

他日日守在母亲的病床边,默默地听着兄姐的哭泣和怨责。他的父亲早逝,是母亲独自一人含心菇苦地 将他姐弟二人抚养成人。他一直是母亲的骄傲所在。他料想过母亲会反对他的这场恋爱,他甚至还安慰她说,他母亲终究会接纳她的,只不过需要些时间。他没料到母亲的态度竟是那么激烈失常,以至于差一点就送了性命。而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也只好保持沉默,沉默地守在母亲身边,只字不再提她。

她也曾想过,去看看他的母亲,悄悄的。他的姐姐却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象是利刃锰刺胸膛,一下又一下的刺得她眼中泪落,心里淌血。她记得他的姐姐临走时的哀求:如果你深爱他,就请你远离他吧,否则你的爱会毁了他的前程,难道你从未意识到你的残腿会拖住他向前奔跑的脚步?!

她恸哭着,一次次地诘问自己: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安静的走开?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园中的古槐树下恍恍惚惚地想了又想,风冷冷地吹干她眼角的泪,小径上落满了枯叶,寂寂无人。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踩着满地的落叶在小径上慢慢地走着,心里一遍遍地念着:我走了,我走了,你还好吗?

白天他强迫自己忘掉她,强迫自己的心麻木掉。夜深人静,他守着母亲的病床边,听着母亲的酣声响起,他便觉得有一份深深的思念和痛苦把他的心给圈住了。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常常伫立在窗前,望对面那条闪着点点星光的夜的河流。他总会想起她画的一幅画:一条寂寂的河流;一段荒芜的老路;一个坐在岸石上吹萧的少女;有淡淡的月光浮在河面上。她在那月光上题了首诗:月夜,让我的心事化为萧声,隐入寂寂的河流……

风裹着凄寒冷冷地吹来,仿佛是她寂夜的萧声。他的泪悄悄地落了下来。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背着母亲悄悄去看她时,她没见他,只嘱母亲转交给他一封信。他拿了这封信到他们曾经日日走过的小径上去读。四周的风景都已受了风寒似的凋谢了,园子里一片冷寂,风穿过空空的树林呼啸而过。手中的信在风中剧烈地抖着,象是她倍受煎 的心跳:“别记恨你的母亲,也许她是对的,忘了我吧,既便是不能忘记,也请你把我藏在你记忆最深层的角落里吧,依如我悄悄地收藏起你的身影、你的声音以及你的一切一切……”

漫长的冬天总算过去了,又一个春天来了。园子里一片新绿一片生机,她再也没到这园中来过,他一个人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爱已成往事,爱却又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他总还是有些不死心的期待着久别的重逢。在这幽静的、爱的小径上。他的母亲终究慢慢地好了起来,家里的姑娘也是走马灯似的来,又因着他的阴郁和冷漠去了。他的母亲总说他是鬼迷了心窍,每次母亲守着他哭的时候,他便会逃到这园中来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在小径上默默地走走,默默地想起她,不知道如今她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她回来时,春天已经过去,夏日的黄昏中,她一个人不由自主的又去了园中的小径上散步,她似乎又听到了他静悄悄地脚步在身后跟随。暮然回首间,她看见他正对着她微笑。她看着他,笑中带泪,他走过来,轻轻地拥住她:“我一直在这儿等你,等你做我的新娘。”

她哭了,他说他要走了,去一座海滨城市开拓新生活。为了逃避母亲的眼泪,也为了这段不肯放弃的难舍的爱情,“等着我,小雪,我会很快回来的,到那时,一切障碍都将不存在,我要带你飞得远远的……”

从夏到秋,又从秋到冬,四季在这园中不断变幻着景致。不变的是她爱的守候。她喜欢坐在园中的古槐树下,一遍遍地读他的来信,然后闭上眼一遍遍地想他晒得黝黑的一张脸;他电话里传来的朗朗地笑声;以及他喃喃地低语:我深深地、轻轻地吻你。他告诉她,他会在腊梅飘香的季节回来,带了她去遥远的南方看海,他们将在靠海的小屋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啊,终于能看到海了,生活多美!”她在园中的小径上走着,对着阳光微笑,也对着园中的一切景致甜美的微笑。偶而,她会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坐在古槐树下对着天空喊:嗨 ,我在这儿哩,你在哪儿?

园中的梅花静悄悄地开了,淡黄、粉白、嫣红一片,他如约的回来了,她却静悄悄地永远地走了,在他回来的前夜。等待他和迎接他的,是她留在镜框里的微笑:甜美而宁静。他疯了似的在园中找了又找,仍不肯相信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他们的爱情终于冲破重重困境的时候,她却突然地去了,倒在了接他回来的路上,只洒了一路的血痕,还有满地飞散的梅花,一辆车无情地辗碎了她的生命以及一切的一切……

连同他的心。小径还是从前的小径,树还是从前的树,他一个人长久地在这园中默默地坐着,不断有风掠过,冷冷的,瑟瑟的。他忽然想起了她画的那幅画,想起了她刻在他俩合影的照片上的那句话。他在风中轻轻低吟,仿佛是说给永远地留在了园里的她听:我喜欢默默地被你注视着默默地注视着你;我喜欢深深地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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