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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

2013-07-16

六爷是我儿时记忆里最令我思念的人。

我小时候生活在新疆,7岁时,家随单位迁往河南,途经甘肃老家时,全家在老家住了半年。

老家地处黄河上游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沙塄古城。远远看去,古城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印象深刻的是村头几棵老榆树,树干高大遒劲,枝叶茂盛,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离老榆树不远,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场。我的六爷住在饲养场里,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

爷爷家不够住,我跟六爷住。六爷戴一顶瓜皮帽,长一把山羊胡子,慈眉善目的。每天,跟着六爷给牲口喂料,看牲口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快乐得像一只小狗。喜欢和六爷到老井边饮牲口,骡、马、驴、牛排成长队,甩着尾巴从大榆树下走过,我拿个树条跟在后面,乐颠颠的。一次,想骑驴,六爷挑了一头老实的母驴让我骑,驴一跑,我从驴背上掉了下来,把六爷吓坏了。

晚上,听六爷讲故事,是一天里最盼望的事。六爷的大土炕烧牛粪,格外热。晚上,我趴在热被窝里,六爷吸着旱烟,津津有味地讲他的故事。六爷年轻时做过马帮,到过很远的地方。那时,英俊的六爷骑着高头骡子,神气活现地走南闯北,每讲起这些,六爷眉飞色舞。沿途的奇遇听得我入迷极了,每晚,我都在浓浓的炕烟和旱烟中,听着六爷的故事进入梦乡。

早晨,六爷早早起来,生着炉子,煮上罐罐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叫醒我。喝着浓酽的苦茶,吃完一块锅盔,我背上书包往学校跑。正是冬天,到了学校天还没有放亮。有一次天已大亮,校门还不开,我拿石头敲铁门,半天,睡眼惺忪的看门老头出来对我吼,今天是礼拜天!

那时,刚上一年级,不喜欢上学,整天盼望着放学后和六爷玩。很快,知道了许多牲口的知识,如驴骡、马骡的区别,如夜里要给怀驹的牲口加精料等,还和六爷半夜给大牲口接过生。在羊的产羔期,我们半夜起来,抱出羊圈里刚出生的小羊羔,防止被大羊踩死和冻死。

在外面疯玩,我的手冻伤了,开着口子,肿得好厚。六爷带我到洮河边,用河里的冰珠搓洗我红肿的手。起初钻心地痛,洗了几次,手竟神奇地好了,从此再没有冻伤过。

那时候食物匮乏,六爷总能从炕洞里变出好吃的东西。面团加了香料放进鏊子,埋进炕灰,第二天就是喷香的锅盔。土豆放进去,过些时辰拿出来往地上一摔,裂开的口子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把蚕豆倒进热灰,一顿饭工夫就熟了,装在口袋里,想吃就丢一颗在嘴里,嘎崩响。有时候抓到禽鸟,开剥后抹上盐,用泥一裹放进坑洞去烤,泥干透时取出来摔开,肉未进嘴,口水已流了出来。

最热闹的要算过年,过年最热闹的是过正月十五。十五晚上,天一黑,家家院子里便燃起一堆篝火,男女老少从火上跳来跳去,人们希望烟火烧去晦气,给来年带来兴旺和好运。老年人被年轻人架着,也从火上飞过。跳完篝火,各家就给孩子点燃火把,小孩们抱着火把往河滩跑。我扛着六爷扎的火把,也跑向河滩。河滩里,远远看去,像一条火龙在游动。跑得越快火把越旺,引来观看者大声的喝彩。我满头大汗,连火渣子掉进脖子里也不知道。

春节过完,我们全家要回河南了,我哭得死去活来,舍不得六爷。六爷送我们到车站,一路上紧紧拉着我的手。车来了,六爷把两个锅盔和两元钱塞到我手里,他白白的山羊胡子在抖动。车开出去老远,我看见六爷还站在路边。我抱着两个锅盔,哭了一路。

到了河南焦作,我们暂时住在市里一家旅馆里。那些日子,我想念六爷,天天站在马路边,看着过往的马车、驴车、牛车,想六爷和饲养场里的那些牲口们。

上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终于可以回老家了!坐在火车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20多小时一直睁着眼睛看窗外。见到六爷的一刻,我哽咽了,说不出话来。六爷抚摸着我的头,慈祥的眼神还像当年。六爷已不再饲养牲口,生产队的牲口分给了各家,饲养场也荒废了,堆着麦秸和玉米秆。六爷没有闲着,他在自己的土地里劳作着。六爷没有儿子,有几个闺女,他和她们一直分着过。那次回老家,我总爱往六爷的院子里跑。

后来我上高中时,去老家县城的中学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寒假我去看六爷,见到六爷,我心里很难过。六爷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他种着地,自己做饭。天下着雪,他单薄的身体弓得低低的,自己拉架子车到很远的洮河边取水。在他空落落、阴暗的屋子一角,放着一口白森森的棺材。六爷指着还未上油漆的棺材,高兴地对我说,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听后鼻子酸酸的,忍住泪水不流出。

那天,我打开带来的罐头,让六爷坐在炕上,我夹给他吃。六爷没吃两口,就招呼在屋里玩耍的两个外孙子来吃,他夹罐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临别时,我跪下来给六爷磕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

不久我回到了河南,但十分想念六爷。在繁忙的功课之余,我写出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魂兮归来》,讲述了一个孩子想念他故乡爷爷的故事。
不久,六爷去世了。

六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学,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去世有半年了。

工作后第一年,我回了老家。六爷已经不在了,我爬上高高的坪上去看六爷。在小小的黄土堆里,躺着我的六爷。我给六爷敬酒,点烟,上点心,我点燃纸钱,跪下来给六爷磕了头。山风吹过,燃着的纸灰满坡飞,我想六爷一定看到我了,他收下了我给他的献品。那天,我在六爷坟前坐了很久。

以后我每回老家,都要去给六爷烧纸。最后一次是2002年的清明节,我在兰州出差,就拐到老家的坪上给六爷烧了纸。

2002年秋,我因车祸瘫痪,这几年再没有回老家。前年,我父母带我儿子回去,儿子是第一次回老家,临行前,我给他讲了我和六爷的故事,嘱咐他给太爷、太奶烧纸的时候,一定替爸爸到六太爷的坟上,给六太爷烧些纸钱。儿子照办了。

六爷的坟上没有立碑,我在想,自己给六爷立块石碑该多好啊!父亲计划明年清明节回老家,我想让他代我给我六爷把石碑立上,可我不知道六爷女儿们的意见,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愿望能否实现。

2007年11月 石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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