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儿回来了呀？好久回来滴？”

“哎！三妹儿，好久没见到你哦，啷个还是那么瘦哟？”

“嗨！三妹儿……”

从电梯口出来的霎那，会被这些亲切的声音包围，有的面孔还认得出来，有的名字已想不起来，只知道叫我三妹儿的人，都是父亲单位的老同事，或老邻居。我十八岁踏入职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父亲所在的单位销售部做收银员，那时候，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一个，几乎没有人叫过我的真名，都叫我：三妹儿。四川人发音时常拖着个尾音，听起来格外熟稔。

老哥陪我去看眼睛，坐在车上看一路的街景，陌生中总透着份熟悉，象有记忆正从树叶透过的光影中醒来，于是问身边的母亲：“这是不是我以前曾走过的倒湾儿？那边是我下班走过的西林大道？”母亲点头说：“那个时候你走了好多好远的路哟。”

迢迢遥遥的路，爬坡上坎的路，台阶密集高悬的路，曲里拐弯不平的路，我拖着两条残疾的腿，摇摇晃晃，蹒蹒跚跚，踉踉跄跄，跌跌绊绊的，都走过。

从医院出来一抬头就望见一栋破旧的小楼，转头又望见一排排高高的台阶，忽然看见三妹儿从台阶摇晃着下来，刚在公园看了菊展，后门出来往姐姐家去，那时小楼尚新，姐姐安家在这楼里。那时三妹儿上班要从南走到北，天蒙蒙亮就已走在上班的路上，母亲在后面悄悄地脚步跟随，三妹儿走累了一回头看到母亲的身影就会甩一声过去：“妈妈你不要再跟着我嘛。我自己慢慢走小心点就是了。”母亲站住说，好你慢慢走。可是等三妹儿走到拐角处一回头又见母亲不远处悄悄跟着，就会生气地朝母亲嚷：“你能跟我一辈子吗？让我自己走。”母亲也不恼，只笑笑说，“妈妈怕你摔了没人扶你起来。”三妹儿听了一路上低着头走着暗自伤心，为什么我摔了自己就爬不起来呢？

那时上班的路真是远啊，远的三妹儿一路总要停下来歇几回，走一个半小时到单位，中午就再也没力气回家，姐姐就会从她家送饭过来，或者接三妹儿去她小家，后来为了省下中午的时间自学，三妹儿索兴就门口包子铺买两个包子做午餐。下班拖着沉重僵硬的双腿爬一段坑坑洼洼的小巷，在密集的人流中穿梭如同历险一般，不被撞倒穿出来就会站在平地大大喘几口粗气。有时实在累了，就会更加冒险地去爬高台阶，一阶一阶的拾阶而上，没有手杖帮助，全靠胆量上行，时常会骇得过客步步惊心，三妹儿每上几层台阶就会歇一下，心里给自己打气：好样的，坚持就是胜利！爬完这二百二十二层台阶，用时半小时。三妹儿一张脸全是汗水，还有红红的笑容。

三妹儿的第二份工作是出纳，每天常常拿着不同银行的支票心里发怵，计算着行走的路线，幻想要是脚下有一双飞轮该多好！这样就不会每天走不完的曲里拐弯的路，偏偏生病后的腿走路跟蜗牛爬一般缓慢，慢的三妹儿在路上跟自己生气，回家捂着走出泡的脚哭。他父亲心疼她就三番五次找领导请求给女儿换个合适的工作，谁知领导说，谁让你女儿有残疾呢？要不就去有残疾人的单位吧！

后来三妹儿换了单位，上班的路更远，远的只能学会挤公交车。不能跑又走得慢的人，连公交车都不会多等你一分钟，常常会眼睁睁看着四五趟公交车来了又去了，着急也没用。只好两条腿丈量人生路艰难且漫长。有一回下班走回家用了三小时整，第二天再上班就迈不开步子得母亲扶着去。父亲于是趁着出差去省城的机会给三妹儿买回辆小巧的三轮自行车，红色的，很好看。三妹儿没生病之前就学过骑大人的自行车，双腿残疾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再接触自行车。平路很快上手，坡道就怎么也没力气骑上去，偏偏家和单位的两头都是上坡，于是父亲就成了长跑运动员，早上三妹儿骑着小红马上班，他父亲一路在边上跑，跑到单位前的大斜坡就成了拉车夫，拉着三妹儿的小红马上了坡又赶紧乘公交回去上他的班。

一年后三妹儿选择了离开，自行创业。上下班的路不再遥远，但人生的路并未因此平顺。家乡的大街小巷三妹儿都蹒跚的走过，也曾摔得血泪淋漓，被行人撞飞过，因为一时爬不起来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观过，嘲笑过，直到内心真正把这些沟沟坎坎都走过了，忽然就读懂了史铁生的一句话：残疾即阻障也，即局限也，人人皆有，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皆有残疾。有什么可自卑的呢？残疾不是我的错！
 
三妹儿用自己做生意挣来的七千块钱买了台长城电脑，成了第一代网民，开始在网络世界写作，再后来她拄着一根手杖去了鹏城，从零开始打拼奋斗，和Panda成了同事，一起住公司的集体宿舍，一起加班到凌晨，两个人没伸手向父母要过一分钱白手起家，从住公司的集体宿舍到跟同事合租，从长年租房到搬进政府的保障房，忽然发现上班的路又再次迢遥，三妹儿每天开着摩托车在险象丛生的机动车快速干线上行驶象个亡命徒般，奔波于生计。偶尔她去挤公交车，发现腿迈上去了腰却撑不上去，得后面的乘客托举一下，以至每次遇到这样的托举哥她都会在心里感谢上帝，让她总能得到适时的帮助！

三妹儿的关节出问题了，医生警告她，再不能向从前那样走了，你的关节都走坏了！

三妹儿穿着病号服赶在最后一天递交提前病退申请，终于在一张白纸上印着的黑字上看到自己的工龄：26年零9个月。窗口里的办事人员望着轮椅上的三妹儿说，没想到你还工作了这么久啊？……

在慢行的车上回忆一幕幕闪过，内心里一片悲欣交集。想起工作中获得的一本本荣誉证书，摞起来就是一层层台阶，火红绒布封皮全部被我取了内页丢进垃圾筒，Panda不解地问，你干嘛要扔掉啊，这可是我们的光荣历史哟！我一边整理一边回答他：你能躺在这功劳薄上睡大觉吗？清空意味着重新开始。

人生翻过这页，下一页会写下些什么呢？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