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年的正月初五。

中国中部的一条铁路干线上，一列疲惫不堪的火车，正“呼哧、呼哧”缓慢而艰难地由西向东南行驶，车厢里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瑛晗缩成一团，静静地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她前方的小桌板上踮着脚站着四个大男人，他们头顶着车厢上方的行李架，分别用一只手臂抓住行李架中横着的栏杆，重心则向小桌板的两边倾斜。在靠近瑛晗这边的桌板边缘上还坐着一个大男人，这个大男人的双脚踩在瑛晗的双腿上，重心也完全落在了瑛晗身上。座椅靠背的上面、旁边以及车厢的过道里，都挤得没有插针之处了。在这样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下，瑛晗就像被超级无敌强力胶粘在了车厢的铁皮上一样，根本无法动弹，忍受着疼痛，甚至喘不过气来。而这时，列车只不过才停了三个站。

瑛晗是为了陪伴母亲梦玉和侄儿海浩过春节，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回程的火车票还是母亲梦玉托她在当地的一个老同学好不容易才买到的。那年头，“高铁”这个词还在太空上，“网上购票”“买来回票”也是外星词，就连买一张单程的火车票都不得不找熟人或黄牛党，排队买票只是说说而已的虚招。

瑛晗是在这趟列车的始发站上车的。刚上车那会儿，车厢里空空如也，气氛闲适，这让她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这趟行程也不过像往常一样，听着轰隆隆火车开动的声音，想一番心事，就会到家。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她打开窗户，阒然地凝望着窗外，虽然已是冬末初春，但田野上仍然是一派草木萧疏的景象，袅袅炊烟从农家的房顶上升起，又很快消散在一阵阵风里，风吹拂在瑛晗的脸上，带着她的思绪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夏天。

那是在中南部的某个水乡农村。

一条长长的沿河堤坝上，稀稀散散地坐落着清一色的茅草屋，茅草屋的墙壁上挂着大小不同的牛粪饼，与远处的庄稼一起，散发出一股股乡村特有的气味。一间破旧的茅草房内，一个农妇正在灶屋中织草绳，她是瑛晗的姑妈。茅草屋的对面有一间破烂的偏屋，里面有一个大缸，上面架着两块木板,木板上正蹲着一个用绳子扎着两个翘尾巴辫的小女孩，她叫瑛晖，是瑛晗的妹妹。那时，瑛晖三岁，瑛晗六岁。这就是瑛晗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妹妹的情景。

瑛晗是随同父亲松涛一道来姑妈家接妹妹回省城的。瑛晗一见到瑛晖就说:“妹妹，我们来接你回家了。我是你的姐姐，这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在家等着你咧。”听见此话，瑛晖就马上跑到了灶屋里姑妈的身后，指着姑妈说:“我的妈妈在这里，我不跟你们走。”就这样，瑛晖一直躲着瑛晗和松涛。

瑛晗想跟妹妹一起玩，就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毽子，在瑛晖面前踢了起来。瑛晖看见后，立即跑到姐姐的身旁，问姐姐要那个毽子，姐姐马上就把毽子给了妹妹瑛晖，并且教瑛晖如何踢毽这样，姐妹俩终于玩在一块了。可是，无论何时，只要瑛晗一提回省城的事，瑛晖就会一溜烟地跑掉，并躲在姑妈的身后，有时甚至还哭闹不止。直到要离开的前夕，姐姐瑛晗和父亲松涛都没能说服瑛晖。

迎面呼啸而过的列车，打断了瑛晗的思绪。她顺势喝了几口水，挪动了一下身躯，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在想: 如果当年父母没有把瑛晖送到乡下，或者那年顺利地把妹妹接回家了，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是不是就能够避免之后的那场灾难呢? 这时，她在情不自禁地遐想……

母亲梦玉和父亲松涛是在省城的一所中学相遇相识的。梦玉是松涛的学生，小巧玲珑，聪明伶俐。松涛是梦玉的老师，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梦玉仰慕松涛，松涛喜欢梦玉，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波光粼粼的江边，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静谧悠然的林荫道上，回旋着他们欢快的笑声；温柔恬美的花前月下，深深拥吻着他们内心的喜悦。

母亲梦玉大学毕业并成为教师的那一年，瑛晗也来到了这个世界。瑛晗的到来，令梦玉和松涛既惊喜又措手不及。因为对工作的憧憬和对理想的追求，梦玉坚定地把刚满一岁的瑛晗就送进了全托幼儿园。

瑛晖来了，薄薄的嘴唇，红扑扑的脸，可爱极了。梦玉在没有影响工作的前提下，精心地为瑛晖哺乳了一年。但是，在那个革命就是一切的疯狂年代，面对着要下放劳动改造，北上串联等等革命任务，父亲松涛和母亲梦玉不得不将一岁的瑛晖送到了农村的亲戚家，也不得不把瑛晗终日留在幼儿园，周末也不接回家。

想着母亲曾经说过的往事和自己对那个年代的记忆，瑛晗能够理解当年父母的身不由己。但是，无论怎样，只要一想到妹妹一岁就被送到条件极差的农村，瑛晗就忍不住心酸起来，谁能想到，姐妹俩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会这么短暂呢?

瑛晗和父亲从姑妈家回来以后，一晃又是三年。眼看着瑛晖马上就应该上学了，母亲开始着急了。她便写了封信给乡下的姑妈，请求姑妈带着瑛晖尽快到省城来，并在省城陪伴瑛晖一段时间，待瑛晖适应后，再悄悄地离开。

姑妈答应了!

瑛晖回来了!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母亲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姐姐瑛晗高兴极了，她对妹妹瑛晖百般体贴，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文化学习，或者娱乐游戏，她都陪伴在妹妹的左右，好像要把幼小时姐妹俩分开的时间补回来似的。

一年又一年，瑛晗和瑛晖都长成了窈窕淑女。瑛晗，玲珑小巧，聪明贤惠，楚楚动人；瑛晖，亭亭玉立，妍姿艳质，乖巧伶俐。后来又双双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瑛晗留在省城工作，瑛晖则到了当时许多人都非常向往的那个城市。之后，又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这一切，让父亲松涛和母亲梦玉心里乐滋滋的，也让他们的亲朋好友们羡慕不已。

能干的瑛晖，对那个人才济济的、蓬勃发展的、各方面条件都很优惠的新城市很是满意，于是就想方设法要把姐姐瑛晗也调到这个城市来，不光为了姐妹之间有个照应，也是为了姐姐今后有更好的发展。当时，瑛晗心里也正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尽管姐妹俩都为此作了很大的努力，尤其是妹妹瑛晖，几乎把调令都弄妥了，但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能在妹妹瑛晖遇难之前实现这个愿望，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呜-----呜------呜”，几声长鸣的汽笛声，打断了瑛晗回忆的思绪。

她急忙从车窗口向远方眺望，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吓了一大跳。这时，车厢里有人叫起来了:“哇，不得了啦，这么多人!”另一个人接着喊:“都是过完年后，赶着去打工的农民工!”

火车马上就要停站了。瑛晗看到车厢外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有的人拿着扁担，有的人拿着锄头，有的人拿着铲子，还有的人拿着瑛晗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很长很锋利的农家工具，他们都朝着列车的方向蜂拥而至。瑛晗赶紧把窗户关上。可是，列车一停站，他们就用手上的那些“家伙”使劲撬窗户、打窗户玻璃，一会儿，窗户就被撬开了。他们一边爬车，一边高声地骂着、叫着，用手上的“家伙”厮打着，很多人的脸上和手上都流着鲜血。在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是踩着瑛晗的头和肩膀跳进车厢的!!!

那时，瑛晗的确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险场面吓坏了，不过，她坚定地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不能动! 挺住！否则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任凭别人踩着她的头、踩着她的肩膀，也绝对不挪动一步的原因。

“民工潮“就这么零距离地呈现在瑛晗的眼前！

这时的火车只不过是停了三个站而已，车厢内出现的极度混乱的情况就如本文开头所描述的那样。

以后，火车每停一个站，都要像这样被折腾得晚点。

一直被周围的大男人们压着的瑛晗，她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

麻木到根本不要吃喝拉撒，麻木到对那些从其他人嘴里吐出来的、然后又掉在她头上和脸上的果皮残渣也都没有了感觉。但唯独没有麻木的是瑛晗的心，这种身体上极度地被压迫的感觉，令瑛晗想起了那次心灵上极度地被压迫着的另一次火车旅行。

那是在听到妹妹瑛晖和妹夫车祸遇难的消息以后，一家人急忙坐火车赶往妹妹瑛晖所在的城市。那时，车厢里虽然只有几个人，并没有身体上的任何挤压，可是瑛晗却觉得像被几座大山压在了心头，感到窒息、濒死；那种伤心、痛苦，那种无助、那种艰难，那种一下子从天堂直坠地狱的惊惶，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也是从那时起，幼小的海浩就成了孤儿。为了让可怜的海浩顺利成长，法院判决外祖父母松涛和梦玉为海浩的法定监护人。

谁曾想，之后一连串的变故和所发生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又无可奈何，使一家人根本无法按正常的方式安排生活，为了避免骚扰和意外，梦玉就带着海浩到了陌生的地方暂时居住。这就是为什么瑛晗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陪伴母亲梦玉和侄儿海浩过春节的缘故。

有人大声喊:“你们不要再挤了，这里有个妹妹已经被挤扁了!”这个喊声惊醒了瑛晗，也让瑛晗心头掠过了丝丝暖意。她抬起头朝着这个喊话的人笑了笑，以表示对他的感谢。

但在瑛晗微笑的同时，眼泪水也在哗哗地流，这泪水里既有瑛晗的感激，也有她难以忍受的委屈和伤痛……

瑛晗意识到她快要下车了，必须想想她如何才能从火车上下去的事情了。她用眼睛快速地扫了扫四周，发现除了能从旁边这扇窗口跳下车外，别无选择。

半夜时分，火车快要到站了，广播里报出了站名，正是瑛晗要下车的站。于是她请周围的人调整一下让出一个空隙，以便她能从窗口跳下去。大家调整出一个很小的空隙后，瑛晗把头从这个缝隙里伸出去看了看，哇，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显然，这里不是月台。但容不得瑛晗多想，因为她知道，没有其他的选项。她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火车停稳了，哪怕这下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跳下去，否则，就回不了家啦。”

火车停稳了。于是，她从缝隙中蹲在了窗杆上，闭上眼睛，鼓足勇气，纵身一跳……

半空中，她突然被人抱住了，并把她抱到了一个长长的、很不正规的台阶上，他把瑛晗放在台阶上以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去车站的方向，就立即转身离去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瑛晗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甚至来不及向帮助她的人说声“谢谢”，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稍稍镇定以后，瑛晗一回头，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火车离这个台阶有好几米远，而她跳的那个窗口下面都是纵横交错的铁轨，地面到窗口至少有一层楼那么高，如果瑛晗真的跳到了铁轨上，肯定要受重伤甚至骨折。

顿时，瑛晗百感交集，她朝着抱她的那个好人走动的方向挥了挥手，万分感激地大喊了一声:“谢谢您!!!”

然后，瑛晗朝车站方向走去，可她浑身疼痛，两脚发麻，只能慢慢跛行，然而，她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超载之旅以后，却出乎意料地收获了满满的温暖，瑛晗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后记谨以此文讴歌我国今日的国际一流的高铁与井然有序的春运，讴歌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伟大成就。

作者简介：

王润桃，女，残疾等级肢体四级

简介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从事高中数学教育及班主任工作多年，高级数学教师；多次评为省市优秀教师。

现在的爱好由数学转向了文学。是深圳市福田区残疾人文学社会员。 

本文作于2019年4月于深圳。